杂技是一门以技巧展现可能性的表演艺术。纵观我国杂技发展史,“理论与实践发展不平衡”是我国杂技艺术始终存在的问题。在杂技艺术发展早期,这种不平衡现象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理论过熟”对艺术实践的掣肘,但从长远来看,理论发展的长期滞后已使中国杂技陷入“技艺转换”的实践瓶颈以及“理论失语”的表达困境中。理性思维的介入是杂技由“技”向“艺”发展的必要条件,应在理论的言说中发掘杂技的本质特性,建构杂技的知识谱系,阐释杂技的人本意义。
杂技剧《天鹅》(图片来源:“广州杂技团”微信公号)
重“技”轻“艺”的艺术局限
长时间来,杂技艺术因其内容复合杂多,偏重技巧展示而缺少符号表意,一直处于艺术学科分类的非中心位置,在某些时段甚至被认为是“非艺术”或“街头把式”。这是由于传统杂技在叙事及形象表达上处于劣势,并且杂技动作的展示时常与言说的语境脱节,由此导致许多情况下杂技身体语言能指的缺位与所指的单一。传统杂技在表达人类情感的多重性、多义性上能力的不足,正是杂技本体意义上“技”与“艺”的两难。
当代杂技发展愈加重视技艺融合,而现代观众对杂技演绎也突破了奇观性的观赏需求,更加重视其表意效果与审智品格。声、光、电、全息投影等舞台元素,又使当代杂技的观感冲击大大加强,最大程度放大了高超技艺所带来的惊奇体验。但同时应该看到,当前杂技创作中已经出现了杂技叙事模式化套路化、杂技动作编排与叙事内容“两张皮”、编导创意重复等问题。有观众曾表示:“杂技演出家家都一样,看了这一场,就无需再看别的团同主题的杂技作品了。”“一场演出看下来,惊险刺激,但看了就忘。”“主要看炫技,其他就是换了个壳。 ”这类观众体验一方面反映出鉴赏者对杂技本体认识的自觉,另一方面也隐含着潜在的危机:一场新的审美疲劳正在蔓延。
面对当下的杂技审美瓶颈,需要明晰的问题是:杂技作品如何更好地叙事?杂技的身体语言如何上升为符号化的审美语言并且呈现审美意境?杂技应当如何表达人类的精神追寻或是哲学思考?毫无疑问,对这些问题的回答需要理论的介入,杂技由“技”到“艺”的审美转换亟待杂技理论的反哺。
由“技”到“艺”的理论探寻
杂技理论的建设过程就是不断言说的过程,只有运用指向杂技自身的语言和概念,杂技的本体性质、美学特征、艺术价值才能明晰,杂技作品的鉴赏与评论才有了载体,杂技艺术审美瓶颈的突破才有了可能。随着《杂技概论》《杂技美学》等专著的出现,杂技理论正逐步体系化,以其生长与实践互补,实现新时代背景下杂技艺术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笔者认为,当代杂技理论建设应夯实基本理论框架,加强美学范畴研究,建构完整的知识谱系,使杂技理论完成从成长到自觉的进化。
(一)夯实理论框架:杂技概论
从现有的杂技学出版著作来看,当前国内杂技理论的基本框架主要借鉴了新中国成立以来《文学概论》《艺术概论》等相关艺术学科教材的编写思路。具体来说,就是从杂技本体出发,围绕杂技艺术活动各环节建构出杂技概论的“五大论”。
一是杂技本体论:对杂技的本质特性“杂技性”进行研究,给予杂技艺术清晰的定位,并回答“什么是杂技”这一问题。二是杂技创作论:从创作主体出发,研究作者如何创作杂技表演底本、设计杂技动作和编排舞台作品。三是杂技作品论:一方面探寻杂技作品在文本意义上的形式与内蕴,另一方面探究组成杂技作品各要素之间的关系,如动作编排、舞美设计、道具应用等。四是杂技鉴赏论:从观者角度分析杂技作品的审美鉴赏机制,总结鉴赏方法,促进杂技评论发展。五是杂技发展机制论:研究宏观视角下影响杂技发展的多种要素,包括杂技评奖机制、杂技家协会工作机制、杂技产业发展机制、杂技教育机制、杂技知识产权保护机制等。
杂技理论基本框架是杂技理论生发的立足点,夯实杂技理论基本框架,有助于发展杂技学学科的自觉意识,加强杂技艺术理论研究的专业性。随着哲学艺术思潮的不断发展与杂技艺术实践的不断推进,杂技概论的“五大论”框架也将持续调整更新,以更好适应杂技艺术的发展形态。
(二)加强美学研究:范畴与阐释
杂技理论促进杂技由“技”向“艺”转化,这种转化毫无疑问应建立在审美的共识基础上。杂技美学范畴是杂技艺术的规则法度,是杂技审美经验的感性凝练,是杂技艺术评论的评价标准。笔者认为,杂技艺术具备丰富的美学意蕴和阐释空间,它不仅可阐释出幻拟、驭物、奇像、异景、玄妙、蓄势、新变等独特美学概念,还可表达庄严、欢快、苦闷、荒诞等丰富的情感与情绪。随着杂技美学范畴研究的深入,杂技艺术的表意抒情功能将得到进一步开拓。
当前关于杂技作品的评论文章已有很多,但能将杂技的美学特性提炼为美学范畴并详细阐释的著述观点并不多,杂技美学范畴研究应该成为杂技理论研究的重点之一。例如,“惊奇”是杂技艺术十分明显的审美特点,如能结合杂技叙事、观众心理、人文思考等视角深入考察这一潜在美学范畴,一定能阐发出深刻的杂技美学意义,极大地推动杂技创作与杂技评论。总之,建构中国杂技美学范畴,就是建立中国杂技的独特话语,使中国杂技在国际交流中发出中国声音,并在文艺交流、文化互鉴中展现中华文化底蕴,传播中华文化影响力。
(三)建构知识谱系:考古与跨界
在当前杂技理论的基本框架上,还需扩充关于杂技艺术的知识谱系,勾勒出更广阔的杂技艺术理论脉络,以更好发挥理论对实践的促进与指导作用。
杂技史是杂技知识谱系的重要一环。杂技史研究要求在历史脉络中梳理杂技的起源、发生及发展过程,以在科学史的知识坐标中明晰杂技艺术的发生意义及发展方向。除文字记载的史料外,杂技艺术也有丰富的田野资源,大量杂技艺术活动的蛛丝马迹隐藏于古代壁画、器物以及民间习俗中。因此,中国杂技史研究实际上是对中华文明“大传统”的一次重新发掘,沿着杂技活动的历史脉络理解先民天人交感的思维原型,探索古代宗教仪式动作的神秘意义,把握古老文明的精神内核。
杂技训练研究是杂技与运动训练学的综合。杂技训练与舞台表演具有延续性与一体性,应将杂技训练纳入杂技研究的范围中,构建科学、高效的训练体系,保障杂技演员演绎活动的安全性,使杂技作品的舞台呈现更加完美。杂技产业研究是杂技与文化产业学的综合。当前,杂技是与市场联系最紧密、互动最频繁的艺术门类之一。杂技产业研究需厘清杂技与地缘、经济、文化、市场等诸多要素的关系,探析杂技文旅产业发展规律,促进杂技艺术市场发展。杂技教育研究是杂技与教育理论的综合。杂技人才培养要建立以杂技高等教育为代表的杂技教育体系,打破当前国内以中职、高职为主的教育层次分布,培养更多高素质杂技演员、杂技编导、杂技研究者以及复合型杂技人才。杂技高等教育的发展既需要杂技界、教育界以及相关政府职能机构的共同努力,也需要理论的科学指导。
“艺”“技”相融的人本价值
杂技理论是关于杂技艺术的事实判断与逻辑判断,同时也天然地包含了价值判断的维度。事实判断与逻辑判断指向了杂技艺术的本体性质,而价值判断则指向杂技艺术的人本意义。
杂技艺术的人本意义体现在杂技身体语言对审美传统的解构与再造功能上。这种功能呼唤着人类本真的情感与认知——当姊妹艺术逐渐被规则与标准“收编”时,杂技以一种“原始的野性”呈现了全新的人文图景,表现出一种冲破规训的宝贵品质,提供了人认识世界、表现世界的另一种可能性,以此体现出“人之初”的艺术关怀。
当代杂技一方面突破传统杂技的身体表达模式,展现出独特的身体美学,另一方面在审美空间上开辟疆域,沿着沉浸式互动、艺术融合的方向发展,不断打破艺术的边界,探索人类对身体、场域的感知可能。以法国艺术家尤安尼·布尔热瓦创作的杂技行为艺术《失重的人》为例:随着音乐缓缓响起,一位身着单衣的男子踏着音符缓缓登上台阶。突然,他从台阶坠下,像无根的草叶被暴风吹落,然而借助蹦床的反弹装置,他又重新回到台阶上继续“攀登”。这种失重-回归-失重-攀越的往复图景,表达了人类生命的起落与挣扎、突破与超越。由此,杂技语言与人的意志形成一种互文式的理解与共情,杂技艺术成为关注人类生存困境、表达人生思考的深刻之物。
在新马戏、后剧场的对话场域中,杂技创作及理论发展正不断经历打破与重组,以更好适配当代人类的生存状态与情感追寻,创造中国文化特色和现代审美趣味合一的艺术世界。作为一门综合艺术,“新”与“变”成为当代杂技的发展趋势,对现实的关注与对人生问题的思考也成为其自觉意识。当代杂技理论不仅需要关注到这一现象,更应该在策略层面完成理论与实践的互补,为人类提供反抗规训、对抗虚无、回归人本的途径与方式,这将成为当代杂技理论重要的价值判断。
杂技是中华文化的瑰宝,是中华文明的活化石。丰富发展中国当代杂技理论,要时刻将杂技与中华民族精神内核紧密相连,于“大传统”中挖掘宝贵的文化力量,使这门古老的传统艺术在当代焕发新的生机与活力。相信随着杂技理论研究机制更加完善,人才储备更加充盈,杂技的高等教育及学科建设稳步发展,中国杂技艺术将逐步摆脱“理论失语”的困境,以独特的艺术语言紧跟当代思潮,反映时代之变,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
(作者:李凌峰,单位:广东书法与文艺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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