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声与小品创作的独特美学价值与重要性
当前,我国已经进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其基本标志就是社会主要矛盾的转型转变,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人民的美好生活离不开以“欢笑”为标志的幸福指数。从美学上看,美好生活必然是审美的美丽的。使生活更加美好的文艺才是人类文明进步的阶梯。喜剧、幽默、笑,乃至审丑而不是丑本身,是美的一纸两面,是美的反向性打开,也是美的别开生面。它在总体上和终极意义上是审美的、美学的,甚至是美的一种更加强烈的表达,也是美的丰富性、深刻性、思想性的更加具有说服力的一种辩证法。滑稽和审丑的美学,是一位变化无穷的美学魔术师,是审美中最具变革精神的力量。中国美学史上,早在先秦时代,庄子美学思想中就提出了与孔子“文质彬彬”不同的具有可审丑性的美学观,丰富了中华美学精神。
我们必须高度重视相声和小品艺术的创作与繁荣,还因为它们已经是当前文艺繁荣发展的重要一翼、重要力量、重要标志,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具有与任何一种文艺形式都可以媲美和比肩而立的文艺名家效应,出现了一批在整个文艺史上都名垂不朽的大家名家。2、具有不可取代的舞台地位。以全国瞩目的央视总台春晚为例,登上央视总台春晚的表演类艺术,相声和小品长期以来就是其中的重头戏,这是当代文艺史中独特的现象。3、具有广阔的文艺市场和广泛的市场影响力。相声和小品是近些年来文化市场上最活跃的一支力量,通过市场机制,它们获得了发展动力和生存空间,也开辟了新的受众群体,巩固了它与生俱有的大众化属性。4、具有强大的接地气优势和高度贴近生活的艺术个性,这使相声小品具有先锋性、前沿性、尖兵队的文艺特点和社会功能,在实现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方面,既应该是义不容辞的先行者,也是一个不可推卸的社会历史责任。
相声《礼仪漫谈》 创作、表演:苗阜 王声(图片来源:“曲艺杂志融媒”微信公号)
相声与小品的笑话思维和美学“四维”
正是由于笑的审丑性美学具有无限美学张力的可能性和可塑性,才使得相声和小品的创作需要丰富的想象力、浪漫性,需要语言编织、语言萃取、语言破题、语言机锋。它们的总体性美学特征可用“一纲四目”来结构,即笑话思维为纲,“说学逗唱”四个美学维度为目。魏晋时代的杨泉说过:“秉纲而目自张,执本而末自从。”所以,树立起有效的“笑话思维”非常关键。“笑话思维”的美学目标是“言不可言之言”,“嬉笑之中蕴乎理,诙谐之中寓乎道”。
说学逗唱是相声的美学四维。“说”的文化基因是古老的讲故事和说笑话的口头文学传统;“学”的起源是模仿,从肖声、象声如口技仿声与学叫卖和货郎声,再到汉代以来的俳优、丑角的搬演模仿,再到唐代参军戏、宋代南戏和杂剧中的相声式插科打诨;“逗”的文化原型最早见于唐代参军戏副净、苍鹘二人表演和一主一逗的搭配;“唱”源自于相声脱胎的清代的曲艺母体八角鼓,八角鼓有八种艺术技巧:说、学、逗、唱、吹、打、拉、弹,也有生旦净末丑诸角色。丑角上场善于随机应变、当场抓哏。相声鼻祖之一也是著名八角鼓丑角艺人张三禄(道光、咸丰年间人)正是带着说学逗唱四技离开八角鼓专职“象声”。
现代相声和小品,其实在中国古代也是同根同源。唐代的参军戏,由二人表演,苍鹘专事逗乐。它既是相声的先声,也是戏剧的雏形,类似于今天的小品。宋代南戏中有串场戏“使砌”或曰“浑砌” ,其经典剧作《张协状元》中有两处“使砌”,一处像今天的三人相声(语言段子),一处像今天的小品表演(有戏剧情节)。从相声和小品的艺术历史看,二者一开始都共同从属于审丑类艺术,演员们在两种形式之间进出自如、彼此跨界,互相合作、互相成就,共同传承的是“无丑不成戏”的艺术传统。我们是不是可以对当代小品的艺术源头作出以下归纳:一是古代的俳优、参军戏;二是近现代的相声艺术;三是近现代的二人转(台)艺术;四是当代的话剧小品(包括小哑剧) ;五是当代的民间小戏。这五大源头里有五分之三是曲艺,五分之一是曲艺、戏曲复合体,剩下五分之一才是话剧。也就是说,从艺术源头或艺术发生看,曲艺是小品的真正的母体。我提出过这样一个观点:小品的当代史具有鲜明的值得重视的曲艺性特点,要高度重视小品的历史渊源与其中的曲艺性线索、讲清楚小品的艺术本质与曲艺对其艺术性的贡献。如果从艺术品质、艺术趣味、表演方式、表演队伍、人才特质上看,当下小品都是以曲艺为重要依托的。没有中国曲艺、没有曲艺样式的丰富性、没有曲艺突出的喜剧追求、没有曲艺人才的庞大队伍、没有曲艺界的倾情投入,就不会有今天小品艺术的繁荣。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也是小品具有鲜明的曲艺性的一个具体的表现。因此,相声和小品的美学标准、审美追求和美学范式,也是高度相通的、共享的。
相声与小品的美学可能性与限定性
离不开“笑果”的相声和小品,需要在美学上深刻把握笑的多义性和复杂性。可以说,笑是人类情感领域内最复杂多变多义的一种表情、情绪、感情。笑是一种鱼龙混杂的人类情感,所以尤其需要对它有理性的清醒和审美的判断。笑有健康的、快乐的、高尚的、幸福的,也有粗俗的、卑鄙的、丑陋的、邪恶的。制笑是有价值观的,也有道德取向,还有艺术选择、审美追求和伦理红线。说笑、搞笑、取笑、大笑,并不都是来自高雅和健康的语言刺激,它甚至还更容易被低级趣味所诱发。
相声和小品的美学可能性,我认为就是打开“笑话思维”的可能性。可以从以下七个起点出发:1、从苦中作乐出发,善于调侃、快乐、欢喜。2、从夸张开始,善于大惊小怪、一惊一乍、夸大事实、化险为夷。3、从逆反入手,善于误会巧合、意外之喜和一切都反着来。4、从陌生化出牌,善于制造语言的陌生化,高举陌生化审美的旗帜,追摹语言艺术的化境。5、从有趣的为起点,打开妙趣横生的盲盒,以趣味为美学标签。6、从“喜笑‘言’开”着眼,出入各种小笑、微笑、大笑、苦笑、哭笑、嘲笑、搞笑,直至“笑死了”,嬉笑怒骂皆成相声。7、从机智处借巧,在艺术和舞台上成为“机智人物”,有有机辩的语言,有有机锋的思想。
相声和小品的美学限定性或不可能(不可为)性,也是艺术之笑的边界,应该是以下几个方面的界碑:1、强颜欢笑,即一种非笑之笑,是演员的自我假笑而观众无动于衷,台上台下完全没有共鸣。2、低级趣味,即媚俗、庸俗、恶俗的低级的负价值的笑。3、乐不思蜀,即娱乐至死,为笑而笑、乏价值的笑。4、巧言令色,即花言巧语、言不由衷,缺乏艺术的真诚的笑。5、打情卖笑,即色情的、诲淫诲盗的笑。6、谄笑胁肩,即向强大的邪恶、人民的敌人献媚的笑。舞台是有台口和边界的,舞台上的笑也有艺术和美学的边界。
相声和小品创作中几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在可能性和限定性方面,现实创作中还有几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一是被理论划定的曲艺和戏剧的界线捆住手脚,曲艺界不能放开手脚投入和参与小品创演,使小品创作力量有所弱化。本文前述相声和小品的艺术同源、互为渊源也是企望破解当前创作中的某些理论困惑。在这方面我们要大胆实践探索,让子弹再飞一阵子。要坚持传统,努力发展纯正的单口相声、对口相声、群口相声,也应该鼓励相声演员从喜剧的角度参与各种小品、喜剧、喜剧电影的创作。有道是艺不压身。通过各种方式扩大喜剧精神,增强不同艺术形式中喜剧感染力和观众的幽默感,相声应该乐见其成。喜剧意识扩展了丰富了,对相声本身的发展会带来更加有益的社会环境。只不过我们在定性的时候要注意,不是所有有相声演员参加的演出形式或节目都要叫相声。
二是相声界内部的两个“极端”化倾向。一个极端是自设高限,这也不敢说,那也不敢笑;另一个极端是自己拉低底线,把前辈纠正了的歪风邪气又捡拾起来,弄一些乌烟瘴气的东西。把握好高限和底线是需要政治水平、理论修养、美学判断、艺术敏锐、思想深刻、学养丰厚等一系列综合素质的提升和强大。相声和小品创演要关注现实和生活,我们要欢乐着人民的欢乐,忧患着人民的忧患,讽刺着人民的讽刺,幽默着人民的幽默,我们就要“从笑话思维出发,密切关注社会热点问题,时不时问当下的自己以下问题:1、什么是生活中最可笑的事?2、什么是生活中最可恨的事?3、什么是生活中最荒诞的事?4、什么是生活中最应讽刺的事?5、什么是生活中最好玩的事?6、什么是生活中最快乐的事?7、什么是生活中最令人唾弃的事?这些问题会随着时代或时间的变化,随时都在千变万化中,这就使我们的创作有不竭的源泉。对这些问题的选择、判断、回答,会因人而异,讽刺、戏谑、批判的尺度要根据社会实情和可能产生的社会效果,乃至不同的舞台或晚会的性质来确定,也会因个人的素养、立场、喜好而成为“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难题。所以,站在人民的立场,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就显得非常的重要。
三是脱口秀的挑战和倒逼。一批名校高学历人才进入脱口秀领域,他们的创作借鉴了好莱坞编剧、文学编创、写作训练营、创意工坊、相声创作等各种手段,极具市场活力和市场针对性,脱口秀的职业化趋势又使其各个创作环节的培训和培训机构集合了营销、商业、企业、教培等技术手段方式方法,对相声小品的创演构成强大市场竞争和市场挑战。但是,根据我个人的观察,脱口秀的挑战虽然强大,它的短板也是致命的。一句话,它还不是一门艺术,它的最大短板在于表演的非专业性和语言的非艺术性。所以,它对相声和小品艺术的冲击是暂时的和有限的。只不过我们应该认真研究它给我们带来的启发。同时我们应该珍惜和重视我们的艺术训练、前辈创造的艺术经验,葆有和丰富编创技巧、表演技巧和吐字、发音、绕口令、贯口等口头艺术的优势和长处。
四是在新媒体和网络时代,笑话段子、搞笑视频层出不穷,特别是笑话性新闻丰富多彩。这既对相声小品创作带来极大冲击和挑战,也带来无比丰富的生活素材。所有的文学艺术创作都会面临同样的考验:生活比艺术还要精彩,真实的新闻事件比想象的还要好笑,媒体传播的速度比舞台演出与观众见面的速度快一百倍不止。这是不是让艺术无所作为、不能作为了呢?艺术是不是该终结了呢?艺术理论和美学界一直在讨论类似的问题,文学文艺创作界也一直在探索新传媒传播环境下,艺术的可能出路。我们的艺术自信应该建立在这样的哲学美学的根基之上,那就是生活只有经过艺术的处理才能成为超越历史的存在,艺术比新闻高明的地方在于艺术可以加入虚构、可以把很多人很多事变成一个人一件事、可以使生活典型化而将一人一事变得具有普遍性。只有艺术中的生活才具有更广泛的共情和共鸣。艺术对新闻的加工和再叙述,可以加入思考,加入情感,加入细节,加入心理活动,加入人物关系,加入丰富的想象和联想,加入夸张夸大,加入行为后面的动机,等等。所以,生活事实再精彩也不能没有艺术的存在。
相声和小品创作的母题现象或“类型化”问题
文艺创作中普遍地存在着母题现象,这是人类学结构主义理论的经典性研究成果,也被广泛运用于文艺史和文艺创作规律研究中。比如,神话性的变形发展到人类的异化性变形,变形母题贯穿其中又千变万化。文艺母题性演化,某种意义上成为当代电影创作中工业化、模式化生产中的类型化、续集创作现象的理论依赖。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我们暂不展开讨论。我在这里想提出的问题是,相声和小品创作也是存在和可以继续打开它的母题性、类型化、续创型空间的。举几个例子:
1、方言与相声。这是基于相声学方言的口语技巧,充分发挥相声语言艺术优势的一种题材类型,甚至构成了相声的母题现象,孵化出一批同题材的相声作品。从侯宝林的《戏剧与方言》,到姜昆的《方言漫谈》《欢乐方言》,发掘了很多令人愉快的方言笑料和智慧。但是这个宝库远远没有挖掘干净。中国方言与地方文化、古典文学的关系深不见底。我们应该继续开掘此一母题。
2、优秀作品的续编或类型化。基于市场的可能性,对好作品采取续集手段不断开拓新的连续性的创作空间,同时,对某些题材性的热门创作进行归类,形成类型创作。目的都是保持住已有的观众和成功的经验。相声和小品在这方面也有尝试,如姜昆的《虎口遐想》和《新虎口遐想》。其实,马季的《五官争功》也是一个好的可续编的经典。它可以从诙谐的角度,继续讨论五官的容颜、颜值与人的行为关系;也可以从讽刺与批判的角度“丑化”五官,专论“丑化”“夸张”的五官及其后果。五官题材的类型化、续集化,大有文章可做。
3、展现相声技巧的相声开发。如《十八愁绕口令》 《卖布头》等,展示绕口令、贯口等吐字技术;《论捧逗》、小品《主角与配角》等都是以相声表演的艺术形式演绎社会世相。此类创作一直都有,应该增强创作自觉性、主动性。
4、别解经典的可持续性创作。先有《歪批三国》,后有《歪批山海经》。对经典名著的别解歪批,是相声的一个大题材,素材丰富,关键的是对经典的歪批要吃透原作和别解,悟出新意、别出心裁。
5、穿越和混搭式相声类型。大家熟悉的侯宝林先生的《关公战秦琼》,其人物既是穿越也是混搭,讽刺性很强。这个传统早在宋元戏曲中的滑稽表演中就有,表演者以人物从秦汉穿越到宋代讽刺秦桧专权。当下的小品,穿越者日多,可以视为同一母题的拓展、沿用。
结语
相声和小品是曲艺幽默、滑稽、诙谐的喜感美学的重要艺术形式和美学体裁。以相声和小品为代表的艺术形式,专门弹拨中华民族的笑的和快乐的神经。相声和小品,幽默诙谐、语言精彩、一专多能、一人多角、以小博大、说长道短、说学逗唱,在人民群众中具有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大俗大雅的相声是中国口头语言的巅峰样态。如果说幽默是一个民族战胜苦难、生生不息的文化密码,那么相声和小品承担的就是丰满中华民族幽默性格的使命。希望我们的相声和小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继续沿着欢乐着人民的欢乐,忧患着人民的忧患,讽刺着人民的讽刺,幽默着人民的幽默的艺术道路,开拓创新,再创佳绩。
(作者:向云驹,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文学艺术基金会副理事长兼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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